污染

张兢兢:夹缝中的公益律师

在中国,为大批工业污染受害者无偿提供法律帮助的机构只有一家。田磊报道了在这一机构工作的一位诉讼律师,她虽面临种种挑战,却充满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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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一所大学的会议室里,环境律师张兢兢在讲对环境问题的看法和理想,一个女记者对她嗤之以鼻:"这些想法太天真了! "比张兢兢更年轻的记者不相信在法律和传媒的监督下,层出不穷的污染问题能得到遏制。

张兢兢被激怒了,她站起来,批评记者对自己的职业缺乏信仰,她坚信自己的工作能推动中国环境不断改善。

张兢兢是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的一名公益律师。中国经济30年飞速发展,造成了大批工业污染的受害者,能为这些弱者提供法律帮助的机构非常少,提供无偿帮助的仅此一家。

张兢兢已经在这个中心工作快10年了,在政法大学一栋濒临拆迁的破旧宿舍楼里上班,如今任诉讼部部长,这份工作却无法保障自己的生活,她的收入来源主要靠美国人资助,这让她感到别扭,却无可奈何。

今年4月份,记者跟张兢兢一起到广东北部山区一个村庄,她第4次来这里,想说服村民状告附近的大宝山矿业公司,这个国有大矿已开采了近半个世纪,废弃的尾矿像山一样堆积在农民们的稻田和水井周围。矿山周围遍布着广东省最知名的几个癌症村,因为污染,大量村民患上癌症,可村民还是下不了决心打官司,他们已经习惯了年复一年去矿上闹事,去政府上访,而每次也能得到些微薄的赔偿。

"不需要你们花一分钱,我找人给你们做身体检测、土壤检测,诉讼费用我也不收。"在村委会破旧的小楼里,张兢兢不停地跟村民说,村长被她说服,同意诉讼,可还有不少村民犹豫,怕万一官司打输,村民连上访的机会都没了。他们希望张兢兢保证官司打赢,能得到一大笔赔偿。但张兢兢无法保证。

与张兢兢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助手,因为没钱坐飞机,小姑娘不得不坐200公里的火车,从北京到韶关,等她赶到村里时已是第3天了。事情不顺,又赶上暴雨,小姑娘颇为失落。同行的一名记者鼓励她说:"你们张律师做的是有利于国家的大事。"张兢兢和小助手只是苦笑。

读大学之前,张兢兢一直在成都的青白江区长大,那是一个因化工厂而兴起的小城镇,到处是化工厂,她的父母就在其中一家上班。烟囱里红烟滚滚,下水道流出各种颜色的废水,这几乎是她童年最常见的场景。后来很多年,她调查过无数污染现场,整个国家似乎到处都是她记忆中的青白江了。

内蒙古赤峰的铜冶炼厂污染了牧民的梨园和草场、河北沧州的小洋人乳业污染了农民的果园、安徽亳州的化工厂污染了涡河沿岸的农田、北京电力局的高沿线危及了百旺家园小区居民的人身安全、广东韶关大宝山矿山的尾矿带给了周围村庄大量的致癌物……10年来,张兢兢办理的全都是类似的案件。

"其实,真正在诉讼上取得胜利的并不多。"张兢兢说,但对于她来说,诉讼的困难并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样,越来越多的污染受害者不断找上门来,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居民越来越寻求法律的帮助,他们的合约意识、权利意识以及组织性都让人看到未来。

真正让她难以处理的是与这些受害者打交道。"在中国,重度污染的受害者大都是农民,他们寻求律师的帮助,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索取赔偿。"张兢兢说。开始接触时,农民们总是给予她极大信任,律师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几乎把索取巨额赔偿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律师身上,可当繁琐的诉讼过程慢慢展开时,尤其是赔偿数额无法达到预期时,她往往就要承受村民们不停的抱怨和指责。

"开始那种无条件依赖所带给我的改变别人命运的神圣感总能带来道德上的极大满足,可是一旦遭到抱怨和指责,满足感瞬间就崩塌了。"张兢兢说。这样的遭遇几乎要将她无偿帮助这些人的热情消磨光了。

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胜诉后的遭遇。虽然打官司是无偿的,但是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为了节省资金,往往会与起诉方签订协议,当官司胜诉,获取赔偿后,将从中收取少量服务费,来抵消之前垫付的费用。可很多时候,往往官司一了结,受害者就不再同他们联络,也不愿意支付任何费用。

2001年3月,中心代理了江苏省连云港市石梁河水库污染损害赔偿案,经过3年艰苦诉讼,最终为97户农民拿回了500多万赔偿款。可直到现在,张兢兢和同事都拿不到服务费,最后不得不起诉。

就连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也是在得到福特基金会稳定的资金支持后,才开始开展一些实际的诉讼,她也才算成了一名专职的公益律师。

今年张兢兢入选"耶鲁世界学者"项目,将到耶鲁大学做访问学者。耶鲁大学给予张兢兢的评价是:作为直言不讳的环保主义者,张兢兢通过诉讼的方法代表污染受害者的利益,并且通过帮助社区组织维护环境权益的公众听证会来促进公众的参与度。她代理过众多里程碑式的环境案件,其中就包括中国第一件成功的环境群体诉讼案,这是起诉福建省一家排放有毒物质化工企业的案件。

张兢兢说,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的生存基础太脆弱了,一切运作几乎都取决于国外基金会的稳定支持。虽然中心每年都会培训一大批律师来从事环境诉讼,可多年过去,整个中国活跃的也只有10多个。张兢兢说,在中国,培育大规模的环保律师团体是最迫切的事情。

她希望政法大学的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能成为一个平台,能为那些有理想的法科学生提供稳定的待遇,推动中国公益律师的职业化。"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张兢兢说。

 

田磊今年26岁,2007年正式加入《南风窗》。

本文经《南风窗》杂志授权缩编转载。

首也图片由ethnocentr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