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

中国渔民在漏油事件后的短暂致富

中国大连漏油事件发生后,当地政府以每桶300元的价格,刺激漏油海域的居民在毫无防护的条件下捞油。徐卓君质问,谁关心捞油者的健康?渔民的损失谁来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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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只漆黑的塑料油桶在岸边依次排开,潮湿的空气混合着刺鼻的石油味和海的腥味,让人无处躲避。每隔几分钟,两三个浑身漆黑的人从漆黑的渔船中钻出来,抬着百余斤重、黑得发亮的塑料桶,一步三晃。

这里是7月26日的金石滩码头,距离发生漏油事件的中国大连开发区新港约35公里。简陋的木制渔船横七竖八地停放在港口,沾满了石油的矿泉水瓶、长筒鞋、抹布随处可见。

“这里原来不是这样的。”金石滩河嘴村村长邵德善说。一面环山、三面环海的金石滩本是大连最负盛名的度假胜地,拥有中国15个健康型海水浴场之一,旅游旺季每天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

7月16日一场突如其来的输油管道爆炸事件,导致大量原油倾入海洋,据官方7月19日的监测,受污染面积约430平方公里。事件改变了金石滩的风光,也改变了附近村民的生活轨迹。

金石滩附近村民大多以海为生。“我们村300多户人家,70%以上都是做养殖的。”邵德善说。虽然7月正值大连的禁渔期,但对海上浮筏养殖和海边滩涂养殖的人家而言,正是收获的季节。

不过,由于原油入侵,金石滩浮筏养殖的贝类和滩涂养殖的波螺陆续死亡。“油到哪儿,哪儿死,就算不死,也不能吃了,全有味儿,”金石滩河嘴村70岁的养殖户张宝君说,“爆炸刚发生时,还没想到能到俺们这儿。”

7月18日之后,泄露的石油开始零星地出现在金石滩附近的海域。刚开始,村民最担心的是所养殖的海产品会不会受灾。但很快,有偿捞油成为他们这段时间的主题。

不只是养殖户和渔民,大学生、出租车司机、小饭馆老板也加入到捞油队伍中。

大二学生张承强在沈阳农业大学学机械工程,本想寻找一份暑期工,也转到这里捞油“体验生活”。记者7月27日下午3点左右在金石滩码头见到张承强时,他刚从海上捞油回来,全身又黏又湿。

21岁的小伙子全身上下并无防护措施,上身穿的是最普通的T恤,被石油浸透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下身一条能防水的雨裤,由于腰身肥大,在腰间扎了根粗绳子。他脖子以下的部位完全被石油包裹,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

养殖户李辉说,每天早上四五点他就会起床,带着养殖场的工人一起捞油。金石滩的多数村民,也会在这个时候开着自家木制小渔船参与捞油。

他们大多趴在渔船边上,双手伸入黑色的原油层,捧起一摊石油,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塑料桶中。“讲究”一点的,会带上平日捞鱼的鱼筐,挖一筐原油,倒入桶中。“渔筐是极好的捞油工具,就像一个漏斗,海水从孔里漏掉,而黏稠的、成块的原油会留在鱼筐中。”李辉解释。

刚开始几天,海上厚重的石油层四处都是,李辉家的渔船固定在一个地点,就能捞到整船石油。后来,李辉和同伴需要四处寻找泄露的原油。

7月26日,记者乘坐当地人的木船在金石滩附近的浮筏养殖区内看到,大块的黑色原油已经难觅踪迹,但透明的轻质油膜随处可见。

 金石滩的渔民多数都知道“石油有毒,对身体不好”,但他们依然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捞油战中。

他们不是环保志愿者。对大多数人而言,捞油是生意,带来的短暂回报十倍于平时的收入。

李辉是当地的养殖大户,有10条渔船参与捞油。一条渔船一天最多能打捞100桶石油,政府按照每桶300元收购,10条船每天收入可达30万元。“扣除付给工人的工钱,购买油桶的支出,我每天大概能挣15万。”李辉说。

金石滩附近的村民家大多都有渔船,哪怕只有一条船,每天的收入也能有一两万元。没有渔船的人家,则受雇于有渔船的人家,每天赚得2000元左右的工钱。

村民忙活着捞油,大多还没来得及想以后的事情,也没顾得上检查自己的损失。“暂时没时间想这么多,这不忙着捞油嘛,”一位养殖户的妻子说,“虽然很遭罪,但收入很高。”

7月29日之后,能卖钱的大块原油已经不太容易捞到,不少金石滩的村民们停止了捞油,“今后怎么办”成了金石滩村民的难题。

5年前,张宝君靠着多年积蓄,加上向亲戚朋友的借款凑足150万,和其他7户人家承包了1000多亩海域,搞养殖。张君宝称,他3年前投下80万元的波螺苗,如今正是收获季节,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波螺该有十五六万斤了。张宝君说,夏天的波螺一斤能卖16元。

石油没有漂到这里之前,张君宝每天下午退潮时都会去海滩,捡一些大的波螺,等收货的人来收货,卖到大连市内的海鲜市场。

“出事后一个多星期,一分钱也没卖出去,”张宝君说,“所有东西,一样都卖不出去了,死的多,活的也没人要。”

最让他担心的是“最少两三年没有收成”。“我看网上说的是10年以后都有影响呢。”和张宝君合伙做养殖的葛云梅赶紧补充。

和金石滩多数养殖户一样,除了等待,张君宝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不时询问村长邵德善,“补偿下来没有?”

在海上经营多年的李辉自称经常到海事法院打官司,所以知道要保留证据。“7月19号、20号、21号,连续三天,我都有录像,”李辉说,“并且咨询了北京、天津和大连的律师”。

但多数村民并没有李辉那样的意识。张宝君躺在炕上抽着烟,不停地叹气。下午时分退潮了,张宝君就去海滩上,站在太阳底下,呆呆地看着泛着油光的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已经不是金石滩的海面第一次被石油入侵了。2005年4月3日,葡萄牙籍油轮阿提哥号在大连新港触礁,泄漏数百吨石油,扩散到大孤岛、金石滩等海域。

那一次肇事方是外籍货轮,不是中国公司。据当地媒体报道,当地政府相关部门紧急派出法律顾问,引导受污染的养殖企业和个体养殖户通过法律途径保护自身合法权益。仅仅过了5天,2005年4月8日,大连海事法院正式受理阿提哥号原油污染案。

最终,除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代表国家提出的海洋生态损失赔偿仍在等待判决,这场原告达117人、索赔总额11.6亿元的海洋索赔官司以大多数当事人满意的结果调解结案。

在多数金石滩村民的印象中,2005年那次漏油的影响比这次小多了。

截至发稿时,距事发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大连漏油事件的赔偿程序尚未启动。肇事方之一的中石油始终未在大连市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亮相。

“我现在只能等赔偿了,看看赔偿是不是合理,要是不合理,就要去打官司。”张宝君说。谁是被告呢?包括张宝君在内的多数金石滩村民都弄不清楚,他们甚至不知道漏油责任方和政府的区别,但他们相信“政府会给一个合理的赔偿”。


(编注:据财新网报道,截至9月16日,大连渔民向政府提出有关损害评估和赔偿事宜等未见丝毫进展。)

徐卓君,《南都周刊》记者。

原文刊登于2010
年8月9日《南都周刊》,经中外对话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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