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

捡垃圾的喇嘛

越来越多的垃圾困扰着青藏高原的环境,喇嘛桑杰和他的志愿团队尝试解决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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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志愿者团队完成垃圾的收集后,会集中到简易的填埋场。图片来源:桑杰嘉措</p>

志愿者团队完成垃圾的收集后,会集中到简易的填埋场。图片来源:桑杰嘉措

已是北京时间的晚上七点多了,甘加草原上的太阳依然懒懒地斜挂着,不忍下山的样子。在斯柔部落村的帐篷外,几只土拨鼠撅着肥肥的大屁股蹲在自己的洞口,并不怕人。

我正看着出神,坐在一旁的桑杰嘉措突然问,“你知道的一句藏语是什么?”

“哦,扎西德勒?”

“嗯!‘扎西德勒’里的第一个音‘扎’其实就意在生态平衡”,桑杰讲说,藏传佛教中,宇宙分为两部分——精华和容器。精华即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动物,容器是动物以外的万物,两者合一即为宇宙。精华与容器互相支持,都需要呵护,也就是保持生态平衡。


拉卜楞寺的转经长廊。图片来源:冯灏

这位有着拉卜楞寺然坚巴佛学学位的喇嘛认为环境保护的理念与自己长期关注的传统文化和佛教思想颇有契合,“传统文化的内核,是我在藏地做环保最强大的基础和动力”。

而他保护家乡生态环境的首要任务则非常简单:捡垃圾。

垃圾食品变垃圾

甘加草原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地处甘肃与青海交界之地,大片丰美的高原草地被陡峭的群山环绕。近几年来,牧场上的不少牲畜无端死亡,被开膛后在胃里找到了食品塑料包装袋。藏族少年万代克告诉我说,城里说的“垃圾食品”在草原变成了真正的垃圾。

过去牧民饮食习惯里的牛羊肉、酥油茶取材自然,废弃之后也都能成为生态循环的一个环节,自然消解。而今随着牧民生活方式的现代化,加工食品被广泛接纳,方便食品的方便包装——塑料包装、饮料瓶等等——使用过后变成了垃圾,随牧民放牧的足迹被带到草原深处,污染草场环境。

据万代克的观察,这些草原深处的塑料制品很多并不是游客带来的,是牧民自己产生的。
 

驾车驶入夏河县境内,公路沿线到处可以见到“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的宣传牌。图片来源:冯灏

2013年,在瓦尔塔等几个部落村当时已有的捡垃圾志愿者队伍的基础上,桑杰发起成立了甘加环保志愿者协会,每隔半个月左右就对部落村内外来一次清理。

村里人觉得他们傻,家人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做这个,又没有什么报酬”。 面对这样的责难,桑杰团队的志愿者勒合西起初也觉得难受,不过他说:“看看剖开的羊,胃里搅着塑料,就看一眼,你就会懂我们为什么要做了!”

草原垃圾,水源危机

事实上,这是近年来各地的草原面临的共同问题,在黄河源头之一的约古宗列草原也是如此。

仁曾多杰是青海玉树曲麻莱县当地人,也是民间环保组织禾苗协会的创始人之一,他告诉我,有很多全国各地的各种组织来河源地做环保,做社区建设、生态保育等等,但垃圾问题才是最为现实急迫的。

尤其是在每年的赛马会期间,口感刺激的零食饮料是年轻人和孩子们的最爱。一场比试过后,大量铁质、玻璃或塑料饮品容器在草势稀薄的草场散落。这些散落的垃圾不仅会引起牲畜的误食,还会随水漂流,慢慢释放有害物质,污染临近的水源。在偏远分散的草原雪山,没有人收集它们。这意味着这些垃圾将永远留在那里,带来巨大的生态隐患。

多年来致力于见证、记录和曝光黄河沿线的生态环境危机的环保组织“绿家园志愿者”创始人汪永晨连续七年深入黄河源头,她介绍说,近些年垃圾的情况已经有了不少改善,早几年情况更为严重,垃圾堆在河边就被认为是处理了。


垃圾捡拾现场。图片来源:桑杰嘉措

在西南财经大学自然资源管理与政策专业讲师贡布泽仁看来,藏族文化中的转神山、祭圣湖传统也正面临垃圾的考验。近年来,很多人用塑料制造的宝瓶及布料丢入神湖之中祭拜,然而这些宝瓶逐渐成为危害湖泊生态系统的主要因素之一。人造布料和塑料瓶子的消解年限超过百年,其释放的污染物持续威胁水生态系统中的动植物。

桑杰的甘加志愿者队伍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在捡垃圾的过程中着重清理靠近水源的地方。随着各地前来甘加朝拜智格尔白石崖圣山、拜谒神奇溶洞的人逐渐增加,牧民志愿者们还沿着转山的路径安放路标、捡拾垃圾,而这些隐藏在草原深处的路线,政府组织的捡拾和处理部门根本触及不到。

垃圾治理难题

如今,逐渐在乡里得到理解牧民志愿者队伍不断壮大,扩展到了甘加草原全部13个部落村,人数也有230人。在桑杰的沟通和争取下,协会还陆续得到了一些公益平台的资金,支持牧民志愿者们装备清理垃圾所需的手套、扫帚、编织口袋等工具,以及运输清理过程中的交通费用。

运输费用始终是最让桑杰头疼的难题,“如果政府可以多投入资金和人力,在定居点设立分类垃圾回收点,更集中的做处理,效果可能更明显些”,桑杰表示。

但对于这些地方政府来说,无论是在资金还是在市政体系的建设上,都无法满足如此巨大的投入。全球环境研究所生态保护专家彭奎认为,这一套“村收集、乡转运、县处理”的一般垃圾处理模式对于内地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是经济的,但是对于广大的牧区而言则是天方夜谭,难以持续。

彭奎表示,当地政府不是不想做,是真的没有办法,“连市县一级都没有做到,怎么会有余力和资金去做乡村的”。


公路沿线的垃圾箱,尚处于未启用状态。图片来源:冯灏

他介绍说,全球环境研究所的“清洁水源计划”在尝试另一种思路,把教育、分类和减量引入这个系统中。在青海省玉树毛庄乡,他们依据当地的实际情况成立保护队伍,在学校、寺庙和村民中开展垃圾减量分类教育,并从源头开始自下而上划定不同的区域,分派清理垃圾的任务,定期清理,然后统一拉到村级处理站进行分类。经过分类后,能够回收的垃圾就打包,统一存放,集中到一定程度再拉到县城去卖。不能回收再利用的,才分别采用堆肥、焚烧或者填埋的方式处理。这样算起来,最终需要运往填埋场的垃圾量减少了七八成。

换一种思路

说到底,牧区的垃圾分散,使得收集和集中处理成为政府和牧民长期坚持面临的最大挑战。

这一严峻的环境问题同样引起了商业公司的注意。台湾创新公司小智(Miniwiz)研发设计了将庞大垃圾回收处理系统微型化的Trashpresso环生零耗机,这一移动式的垃圾回收处理站尝试解决交通不便地区的塑料垃圾回收问题。

2017年,他们来到澜沧江源头的杂多县,把那一周收捡的垃圾回收再造成环保建材。其创始人黄谦智告诉我,Trashpresso的技术并没有多先进,但它就是试图告诉当地游牧民一种可能性,这些影响到他们生态系统的坏东西是有机会被处理的,并且是以看得见的方式。


政府组织的垃圾收运团队,处理范围仅涉及公路沿线。图片来源:冯灏

桑杰自己也在想办法,他觉得社区作为参与主体才能走得长远,而前期减量是关键。最近,他正计划和兰州大学的几位生态学博士一起,找一些专家做环境教育培训和环保经验分享,可以把垃圾减量和分类的一些正规方法通过培训的方式介绍给牧民志愿者。

他想要找回那个平衡,那个只有牦牛和牧民的草原生态平衡曾经是闭环的,如今被经济现代化和全球化打破了,新问题不能用老办法解决,但一个开放的草原生态系统依然要平衡,“扎西德勒”还要继续在草原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