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

怒江,江水能变“石油”吗?

在中国云南的怒江,为建水电站而做准备的勘探工作正在进行中。汪永晨采访了该地区,聆听了当地老百姓关于这个有争议的工程的一些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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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在“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怒江上建水电站争论了就要三年了。是留住中国仅剩的最后两条自然流淌的河流中的一条怒江,还是不能让水白白地流走,要在怒江上建十三级大坝;有人却在媒体上说,70%家住怒江的人愿意修水坝。因为他们满怀希望:修大坝能帮助他们摆脱贫困。

反对者坚持怒江是中国两条没有建坝的河流之一,不应该建坝。他们称建坝不仅对当发壮丽的景色构成严重的威胁,也会对该地区丰富的多样性文化造成破坏。长久以来,怒江的各少数民族彼此和睦相处,也与山河和谐相处。

2005年8月关注怒江的人们联名书写公开信,希望公示据说已经被批准了的怒江规划环评。可是许多个月过去了,公众还在期待着公示有关怒江的规划环评报告。

同时,怒江边已有多处彩旗招展地开始了大规模挖山开江的勘探。因为“勘探”页岩被“撕碎”了,堆在了峡谷与江的结合处,山岩破碎,公路阻断,江的绿被染成了江的黄。如果江水真的能变成“石油”,这可以说是变前的准备。

中国2006年新年之际,我第四次走进怒江。两周的采访期间,我采访了100户可能会搬迁的家庭(如果被提议的大坝要修建,像六库、亚碧罗、碧江、马吉)。测量和钻探工作在这些地方已经开始了。

有关怒江建坝之争中,除了自然生态、文化传统等问题有不同的争议外,当地民众是否愿意建坝,建水坝是否能解决当地人的贫困问题,一直也有着非常不同的观点和说法。

我向100户潜在移民提出的问题是:

1.       知道要搬迁吗?

2.       从哪里知道的?

3.       修水电站要影响到你们的生活,政府或有关部门是否征求了你们的意见?

4.       是否了解补偿的标准?

5.       搬迁有什么具体困难和担心?

6.    修水坝能解决你们的贫困问题吗?

在对100个家庭的采访中和过后整理时,有五个方面的问题超出了我的想象:

首先,怒江州的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

我惊叹怒江州的老百姓是那么地信任政府,那么地依赖政府。无论是那个民族,年龄老幼和职业,听到的第一回答都是:听政府的安排。

如果马吉水电站上马,有一种说法是贡山县城要整个搬到丙中洛。我采访了丙中洛重丁64岁的村村民刘吉安,刘家自己开了一个家庭小旅店。下面是我们的问答:

汪:政府告诉你们修电站了吗?

刘:国家计划的事情,镇里面,乡里面商量,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过。

汪:政府有什么事跟你们商量吗?

刘:不商量,跟我们商量还得了。

汪:你是县人民代表,你能把你们这儿老百姓的意见反映上去吗?

刘:现在反映要有文凭。

汪:这跟文凭有什么关系?

刘:我不会写,说了没有用。

第二点:当地人信息的匮乏,不知何为知情权

六库坝址附近的小沙坝村的村民竟然对知情权一无所知,尽管村口的牌子写着“民主示范村”。当我们问,“知道搬迁吗?”和“如果要搬,从哪儿知道的?”几乎每个人的回答都是:道听途说。

怒江要建十三级水电站了,国内外媒体的大篇幅报道已近三年。小沙坝村村民仅仅在一次公开会议上被告知要建坝了,要淹掉他们的农田,不准再修新房子。一个村民说,“自那次开会后移民部门已经丈量我的房子四五次了,可搬到哪儿,怎么赔,我都不知道。”

即使这样,老百姓们还是表示支持,因为建水坝是国家建设。在被提议的六库水坝上游几公里的新村,我和六库水坝的潜在移民许照杨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汪:你觉得修水电站应该征求你们的意见吗?

许:应该征求,但征求不征求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说不赢人家,现在搞不搞也不晓得。这几天就在这儿测量呢,有的测量,有的打洞。

汪:是水电站测的吗?

许:对,打了七八个洞了石崖子那儿。

汪:外面说70%的人都愿意修水电站?

许:没有这个。

汪:你觉得有多少人愿意修?

许:大多人不愿意修,就懒汉想修,拿点钱吃吃玩玩。

汪:在田里干活的人不愿意?

许:对,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

无论是政府,还是工程领导,没有人问一问受影响的老百姓他们的想法,以及他们需要什么。在有关怒江能否建坝的论争中,有一种说法:还没有决定修,告诉老百姓什么。而对这种说法的质疑则为:还没有决定修就开始了地质勘探,而五万各族人民即使不问人家的文化、传统,也应问问生活受到什么影响。这怎么就不“勘查”呢?

第三点:小沙坝村四年来,日子过得如此人心慌慌。

如果不去小沙坝村,我真的不知道小沙坝的村民自四年前被告知要在此建六库水坝以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天天是“人心慌慌”。

沙坝有105户。在采访中,我发现有些房子已经裂了大缝,有的床就在大裂缝的下面;有的人家儿子就等着新房办喜事,却因怕得不到赔偿婚期一推再推,农村人能在自己盖的新房子里娶媳妇是他们一辈子的向往。家门口的江边天天在挖洞,家里的房子、家里地一天到晚有人来丈量,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知。

在小沙坝村,我采访了大约30户。我发现村民最关心的是如果要搬,他们要搬到哪儿。他们都表示不搬到不熟悉的地方,要搬就搬到不远处比较高的,不会被淹掉的自家的稻田里。傈僳族村民李应明、何学文、捌富贵对我的问题“地对他们如此重要,为什么还要选择在自家水田里建房?”有如下回答:

李:这个电站到底是搞还是不搞我们不清楚。如果搞我们担心钱不到位,像外地那个漫湾电站就有例子老百姓捡垃圾,那种日子怎么过啊。搞水电站是为了发展,但是我们不能没有办法活啊。

汪:都说了好几年了,以后怎么赔你们不知道吗?

何:就知道要被淹了,其他样样不知道。价格没有说,一亩赔多少没有说,竹子、芭蕉、桐油、果树怎么赔都没有说。

汪:修水电站用不用当地的劳动力,解决你们的就业?

何:一般不会用当地劳动力。这几年把老百姓害苦了,房子也不能盖,地也不施肥了,因为以后的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就要种稻子了,我们不敢买种子,不知该不该种。再等种子都买不到了。

捌:政府就哄我们,搬之前七哄八哄,以后就不闻不问了,现在他们说要好好安排,让你们不吃亏,以后就不晓得了。

汪:你怎么知道,还没搬呢?

捌:现在我们有点担心,他们把我们的钱捏起来,不给我们。钱到手就没有意见了,钱没有到手人人都担心。

第四点:对修水电站能扶贫的质疑

几年来主流媒体和支持怒江建坝的都称,怒江老百姓太穷了。修水电站不仅是为了能源开发,重要的是可以解决当地的贫困问题。修水电站能不能扶贫有不同的说法,但当地人说得更直率。

我采访了马吉潜在移民鲁新、六库水电站小沙坝村的潜在移民李应明、村民王灵芝。

汪:你认为在怒江修水电站可以解决老百姓的贫困问题吗?

鲁:只能让电厂挣钱。

汪:是不是能多一点税收?

鲁:可能。

汪:这些税收对老百姓是不是有好处?

鲁:不可能吧。

汪:为什么?

鲁:现在当官的人都不见。

汪:外面的人说怒江建坝可以让老百姓脱贫致富。

李:如果可以让我们小沙坝村脱贫致富我们十分支持,我们非常相信政府,希望政府给我们把好关。

汪:怎么把好?

李:搬迁和老百姓的补偿,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做才有我们的利益,这样我们就相信了。现在连大会都没有开,起码应该开大会告诉我们怎么做。补偿问题,搬迁问题应该说清楚。他们就老带着记者去一家采访。

汪:人家说建水电站可以让你们富裕?

鲁:如果我们搬得很远,又没有地,这让我们如何生活?

何:老百姓的公民权、发言权没有。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的,老百姓天天提心吊胆,

汪:你觉得修水电站可以脱贫致富吗?

何:老百姓爱土地,没有土地我们活不来,我们怒江州老百姓只会种田。他们把老百姓的土地款一亩多少给合理的价格,不同意就没有办法修,老百姓现在不容易。

鲁新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就是修水坝后,给他们补偿:一个人一个月450元,一直要给下去。将来生活高了,物价高了,还要提高;对小沙坝的村民来说,就是每亩地赔偿5万到8万,不能再少了,这是他们的底线。

第五点:持怀疑态度的工程技术人员

负责测量和钻探的工作技术人员坦白的话语也着实让我感到惊讶。一位穿着工作服的中年人称自己是勘探队的领队,正在进行马吉水电站的准备工作。他说地质勘探是他的饭碗

他和队员干这种工作很多年了。像怒江地质条件这么特殊,十米就是不同的岩层带的地方还从没遇到过。“怒江真是宝贵的世界遗产啊!”他说。

另一个坝址松塔,位于最绿,最陡峭的怒江上游。一位也是负责勘探工程技术人员非常坦率地说:我知道很多专家呼吁不应该在怒江建电站。为什么叫怒江,是因为它的声音比较大,比较壮观。坝修起来以后水位就要抬升。三个台阶,十三个电站,这样一来,就看不到水流,只能看到湖了。

他还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国家在覆盖层这么深的地方建300米大坝。什么叫覆盖层?就是泥石流,滑坡的堆积物。松塔已经选的两个坝址都不合适,可能还要再选两个地方。不停地选,不就要不停地把险峻雄伟的峭壁都炸掉吗?这位技术人员无奈地说:是的。现在很多已经都毁掉了,没有了。他还告诉说,因为江边路险,这将是很危险的工作环境。

在结束了对小沙坝村采访后,我听说怒江州前些年有一些村民被移民到了思茅(向南大约有500公里),但是有许多人后来又回来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被认为生态条件比怒江要好得多的思茅呆不住?穆加武是一位来自泸水县鲁掌镇一个村庄的农民,他和他的家人1997年搬到思茅,而1999年又离开了。

汪:当时为什么让你们搬到思茅?

穆:当时也困难,土地才一亩多,粮食不够吃,政府说那边好。

汪:当时去了几家?

穆:七八家。

汪:现在回来了多少?

穆:三家。

汪:为什么又从思茅回来了?

穆:说给我们好的优惠。

汪:到那这边给什么了?

穆:什么也没给,我们在那儿生活不下去了。我们四口人,一个月吃的穿的医药费全靠173块。

汪:一个月给173块?

穆:对,种咖啡。每个月我们四口人最少吃100斤大米,就125元钱去了,穿的没有。173块钱生活不下去了。

汪:在那儿孩子有学上吗?

穆:有,但是费用太费,学前班300元以上,我们上不起。

汪:回来呢?

穆:当时我来这边做上门女婿,种的地是我妻弟的,我们走了地他就收回了。现在一无所有,只有重新开荒。

汪:现在山上的生活怎么样?

穆:就是吃水都要到下面背,两里地要靠马驮。

汪:你听说这个地方修水电站地要淹了吗?

穆:淹不到我这儿。但我在下面给人打工种的地要淹了,万不得以只有回老家。他们去年夏天测量了我的房子。

汪:你觉得可以靠政府吗?

穆:我们没有水喝,要政府给我们架一个自来水管,我们自己出钱,八家总共给了两千多块钱,都两个月了还没给架,我们有点失去信心了。

我也采访了三贵才,一个53岁的傈僳农民。

汪:您当时为什么去思茅?

三:我们在本地还不是困难,地大概是五六亩,但是广种薄收,。

汪:当时动员您就去了?

三:第一次动员我没去,第二次动员才去。

汪:你在思茅是什么问题?

三:五个人给180块钱,孩子失学了,三个孩子全部都没有上学的了,上学的途径没有了,当时政府说开发,可我们去了后又说禁止开发了。

穆:下了命令不能开发。

汪:现在你在下面承包地了吗?

三:承包了。

汪:那要修水电站地要淹了怎么办?

穆:又要生活不下去了。

“期待环境影响评价法早日得以实施

2006年2月,国家环保总局正式实施了《公众参与环境影响评价暂行办法》,这标志着环境保护领域里的公众参与,又向前迈进了重要的一步。同时,这一暂行办法,作为中国各部委制定的第一部具备可操作性的公众参与规章,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在怒江,几乎没有人知道环评法,更不必说最近发布的公众参与指导方针了。我曾问怒江州贡山县丙中洛乡重丁村的一位年轻人要是修了水电站,贡山县城可能要搬到你们这儿了,高兴吗?他说,我去过外面,我还是喜欢我们村的风景,不希望把城市搬到我的家乡来。

怒江之行使我在脑海里又多了许多我要思考的问题:

1、不知明天怒江老百姓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

2、不知小沙坝村民家那些搁了四,五年的房基地何时能盖上新房?

3、政府宣布以人为本发展以来,为什么单单勘探大山,而没有更多地去了解当地百姓的生活?

4、在将来,我们还会看到随着季节而改变颜色,自然流淌着的怒江吗?

5、怒江,江水变“石油”的神话,不知是否会实现。

作者简介:汪永晨是一名北京记者,也是环保组织绿家园的创建人。这篇文章是删减过的。原文发表在www.threegorgesprobe.org, 该网站负责监测中国大坝和水利工程所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