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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水坝的柬埔寨人:发展是不是硬道理?

柬埔寨腊塔纳基里省的渔民和农民即使得到补贴也不要水坝和电。他们只想保留传统的生活方式。张翃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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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2日到4日,我受柬埔寨腊塔纳基里省一家名叫3SPN的NGO邀请到当地参观。该省地处柬埔寨版图东北角,东接越南,北连老挝。3SPN意思是3S River Protection Network,3S River指的是湄公河的三条支流:Srepok, Sesan, Sekong。该NGO为柬埔寨当地人所创,旨在扎根社区,串联三河流域村落,保护流域环境和民生。同被邀请的还有来自香港、越南和韩国的媒体,原因是三条河流上已有或将有中、越、韩三国企业投资建设的水电站,3SPN想让这几个国家的记者来看看当地居民生活受到的影响。

第一日我们前往省会邦隆(Banlung)的Thmey村。这个村庄在Srepok河流域,不通电或自来水。全村178户899口人,有四台电视机和不少收音机——村里一些较富裕家庭有小型发电机供电。

通过翻译,村长Sela Ratha告诉我们,这个村主要的生计是种水稻和捕鱼。如果打的鱼够多,还可以卖点钱,用来购置新的捕鱼工具或生活用品。

作为一个下游国家,柬埔寨常常受到上游国家水坝建设的影响。就算上游国家在本国国内进行了环境和社会影响评估,常常也忽略水坝工程的跨境影响,更不用说对下游国家居民的补偿。自从几年前越南在Srepok河上游建起了水坝, Thmey村重要的生计来源——捕鱼——明显变困难了。

村民们说,上游调峰引起水平面变化不定,村民们撒下的渔网往往位置不对。头天撒下网,有时第二天发现渔网在水平面以上,有时渔网整个就淹到水下,甚至被冲走。为此,村民曾通过乡政府向越南方面反映,开闸闭闸前应该先通知下游居民,但往往是,通知电话来的时候洪水已经来过了。

此外,上游水坝拦截了迁徙的鱼群,以前,每100米的渔网每个晚上能捕20公斤鱼,现在只有两三公斤。并且,由于修建水坝淹没了两岸的一些树木植被,植物在水中腐烂后影响了水质,现在Srepok河水也变差。加上上游蓄洪后下游水流减小,泥沙淤积,Srepok现在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黄河”。

越南在上游建的水坝可能已经无力回天,现在更让村民们揪心的是,水坝就要建到他们的家门口了。去年年底,村里突然来了一个中国施工队30几名工人,在河边的稻田里打坑,测量。随队翻译说他们是在做地质勘探,研究水坝的建造方案。村民们说从来没有人通知过他们,更不用说跟他们商量。甚至乡一级政府也不知情。

当地NGO帮村民找到了这样的消息:2008年,柬埔寨中央政府和中国的广西桂冠电力股份有限公司签署了备忘录,将由后者在Srepok河上建造3级和4级两个水电站,装机容量分别初定为30万千瓦和10万千瓦。

“不要电,不要水坝,不要赔偿”

“不要水坝。”村民们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对水坝的态度。2011年1月11日,他们写信给乡政府和区政府,反映这个诉求。但至今没有回音。

完全不要?即使我知道村民对水坝意见很大,但我原以为他们会要求合理赔偿、要求尽量减小对环境和社区的冲击、要求协商听证,没想到他们的态度如此绝对。

村民们给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们不要电,也不要水电站。在这个还从事着最原始的农耕捕鱼的村庄,电对他们有什么用呢?而且,就算他们想要电,政府和企业也没有打算把电留给他们,因为根本就没有配套的输电网建设。建好电站可能会输往工厂集中的金边,也可能出口越南。当地居民付出家园的代价,但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政府给你们足够多的钱作为补偿呢?村民们答:他们可以给我们补偿一次,但我们的后代怎么办?水坝建起来,两岸农田淹没,打鱼亦难上加难。生计断了,拿到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他们也知道,政府和中国企业肯定不会慷慨——签署备忘录和开展可行性研究都没有知会村民,就可见政府和中国企业并不认为他们有必要为村民着想。

村民还说,就在今年,政府把附近一块地使用权出租给了一家柬埔寨公司作为橡胶种植园,把他们村的一块稻田也给算进去了,对村民没有任何赔偿。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国家不断发生,他们害怕会继续出现。

你们愿意去给这家公司干活吗?这也是一份生计啊?我转而问。

村民们反应特别激烈。“不愿意!”翻译最后总结他们的结论。“我们宁愿自己给自己干活。”

今天再说什么“圈地运动”,说什么资本需要土地和除了在市场上出卖劳动力别无他法的工人,或许有些老套。但难道这不是即将要发生在这些村民身上的事情吗?

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发展才是硬道理”对他们说不通了——因为,说到底,对他们来说,发展是别人的,他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是“文明人”,他们是“野蛮人”?

第二天我们去了靠近柬越边境的村庄Padal Thom——一个只有103户家庭、552人的嘉莱族(Jarai)族村庄。这个村庄更穷,也更依赖捕鱼。原来村子依水(Sesan河)而居,现在因为上游越南建了5座水坝,他们打不到足够的鱼,实在不够吃了只能骑上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到越南边境上去买鱼。2009年凯萨娜台风,Sesan河也发了罕见的大洪水,卷走了村里所有的禽畜。他们觉得,发这么大的水跟上游的水坝不会没有关系。

这个村子的人的态度一样坚决:不要水坝,给赔偿也不行!

这些人们生活在一个“前资本主义”时代,习惯于传统的耕作、简单的生活。他们觉得后代,也都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没什么不好。

在这个信奉万灵论的嘉莱族村庄,人们不愿意迁移的原因还多加上了一条:他们祖祖辈辈祭祀神灵和先人的地方在此,他们需要这些的庇佑。

“愚昧”“落后”,或许有人会说。但是,难道就因为我们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必然认为其他生活方式必然不如自己的,必然要“帮助”把“更先进”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带给他们?想必,19世纪欧洲人到非洲、亚洲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由来只有新人笑 有谁听到旧人哭?

我尝试站在政府和投资方的立场想:不发展工业,柬埔寨就永远只能陷在全球化价值链的最末端;而在柬埔寨这个能源禀赋并不理想的国家,水电是目前惟一的出路。“舍小家为大家”,也只能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为大家的收益是不是真的超过了舍小家的成本——包括没有被计算进去的生态成本和未来的风险——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对于这些只懂得农耕和捕鱼的村民,迁移或许意味着断粮、饥饿、疾病。那个得到了利益的“大家”,可曾想过如何反哺这个“小家”?那些认为自己和柬埔寨中央政府谈妥了条件就万事大吉的中国公司,是否听得到他们身后的哭泣?

好水电,坏水电?

一位在某国际研究机构工作的柬埔寨人Sam对我说,水坝也有“好水坝”。“世界水坝委员会”(World Commission on Dams)有一套详细的指导原则,如能严格遵照,有可能最大程度收获利益,减少负面影响。但这套指导原则并没有强制性,很多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都没有在自己的项目中遵守。即使是注意遵守了的欧美发达国家,事后也往往出现一些新的状况。因此水坝建设至今充满争议。

那么,村民们的立场——坚决不要水坝——是不是太极端?

“这是因为村民们没有得到很好的信息。”Sam说,“一些环境活动家只对村民说,水坝有这个坏处那个坏处,但他们没有告诉村民,水电站的建设也会带来一些好处,并且坏处也不是绝对的。

“所以,”他顿了一下说,“需要一些严肃的研究人员在环境活动家和政府之间斡旋。我们不会跟政府说:不要建水坝!相反,我们会告诉他们,要建水坝就要做到一二三。”

张翃,财新驻欧洲记者。

原文登载于作者财新网博客,此为原文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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